我的年三十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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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巴维尔。 2018.12   原载于尚善公益基金会《重燃生命之光》

 

01.

于我和妻子而言,失去爱女已近十年了。在这近十年中,特别是在最初的日子里,尤其是逢年过节时,极度的“痛苦、思念、孤独、自责、无奈、无助、无望、崩溃”等等那些人类所能感受、发明的和未能感受、发明的极度负面的体验和感受不是一个一个单独地,而是齐聚、相伴而来,直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在相当长时间的逢年过节时,我也曾像许多失独父母一样,如我读到的众多文章中所细致刻画、描写般外出“躲年”。有过那么几年,我和妻子随同失独“大部队”(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外出“躲年”。以我的“躲年”经历、观察、体验和需求,外出“躲年”,特别是在最初日子里,一为“躲”,二为“抱团取暖”,三为“取经求法”,当然还有其他需求。但我以为以上三条是“大部队”成员聚拢在一起的基本需求和目标。

“躲年”的日子里,我们深深地感受到,当我们面对失去唯一孩子的悲痛时,我们住在哪里,我们是哪个城市和乡村的,我们的性别、年龄、职业、学历,我们住多大的房子,我们有多少钱,我们积累了多少的财富,以及我们各自所持的信仰,都已经不重要。总体上说,大家一起外出是为了彼此接受,彼此扶持,彼此安慰,彼此鼓励。

国内有不少文章提出一个观点,我们深受其影响的中国文化是忌谈死亡的,这是事实,在此不赘述;没有失独之前为人父母的我们完全无法想象失独后的各种感受和随之而来的应对之策。至少在以上两者条件、背景下,我们对死亡是缺乏准备的,特别是对“失独”严重缺乏准备。我永远都不希望有此准备,然而无论你是否有准备,这就是一个严酷无比的现实在像考试般一样等待你的答案,无论你的表现和选择如何,也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这是一个你必须回答的问题。我们过去是在文学作品中欣赏莎士比亚的名句的,现在这名句却真真切切逼迫我们在各自的人生舞台上去回答: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02.

我们是在一次又一次外出“躲年”时的相互泣诉中,在每一次看望挚爱孩子的坟墓前,在用颤抖无比已经不能自制的双手亲吻和抚摸孩子的遗物时,在夫妻抱头痛哭的眼泪中,在夜深人静不能成寐的一遍又一遍的人生思考和对挚爱孩子的追忆中了解死亡、认识死亡、接受死亡、解构死亡并重新审视被许多人在未失独前称之为虚无缥缈的人的生命、意义、价值。直白地说,重新找寻活下去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时间是否为良药是见仁见智的。对我而言,人们经常引用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随着岁月的流逝倒是真实地发生了。十年前我第一次参加“大部队”外出“躲年”时那一幕幕情境如同电影般浮现在眼前。外出“躲年”的故事是可以写成一本书的。印象最深的回忆之一是,当第一次随一百人左右的“大部队”乘车外出“躲年”时,刚发生事情不久已近崩溃的我们,竟然发现同车的那些失独“老前辈”在汽车上欢歌笑语,甚至在汽车狭窄的通道上跳舞。最初我们是那么地不适应,我在想,我们的人生已经完蛋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还笑得出来吗,居然还可以跳舞,还可以唱卡拉OK?还可以在车上玩笑迭出?我于无比的悲凉中惊异于这些“老前辈”们的表现。慢慢地,随着我自己也变成了失独“老前辈”,我已经完全地理解他们会有如此令我们这些“晚辈们”诧异无比的表现了。

我同所有失独父母一样,在痛彻心扉的死亡事实中无法回避地、被动地接受了彻底改变和撼动人生的死亡教育。

在这无可选择的近十年的教育中,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我自己身上积极变化的诸多表现是可以自我感知的,也是亲朋好友,尤其是自己的亲人们切身感觉到并获得无比欣慰的。我以自己近十年的亲身经历非常赞同一位我与之多次深入对话中提出的、以及我在阅读心理学书籍阅读到的思想,把自己身上的变化用一个心理学名词来形容:创伤后成长。

这些思想是无论佛家、道家还是儒家,无不指出我们应学会接受,把生命视为一次旅程,理解其中的苦乐悲欢。创伤后成长的意思,并不是说人能因心理成长而免于遭受精神痛苦的折磨,创伤后成长和创伤后心理压力可能并存。对于那些能够找到正确方法缓解压力的人来说,创伤后心理压力和创伤后成长之间存在因果联系。我个人认识到,这条结论的重要性无以复加!我永远忘不掉,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很多失独朋友在参加最初几次抱团取暖和“躲年”活动中是如何在痛哭流涕中像捞取救命稻草般向失独“先辈们”取经的经历。但是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条定理会发生多么巨大的作用。那时我像一个盲人般用尽了各种办法在黑暗中试图获取一丝光亮。但是要想成功缓解压力,我们就需要以灵活的技巧和方法来积极应对,而且要有开放性的思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建设性地创造和改写自己的思维模式。

03.

除上面内容外,包括我自己在内,还有许多朋友结合自己的情况学习、了解和掌握了大量的心理学知识和相关理论等。比如很多人学习过哀伤反映的阶段理论。我们会知道哀伤五阶段理论,包括震惊/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接受事实。我们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还知道并非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五个阶段,可能跳跃,可能缺失某个阶段,可能同时处于两个或以上的阶段,并且会反复的。我们还学习和了解了心理学上哀伤的应对策略和方法,如整合性的心理社会应对方案、从生命价值观角度促进“接受丧失”、哀伤应对的行为、应对困难的日子、走出丧失的“储物间”、理解哀伤的平复。

最初阶段向“失独”前辈们的学习是饥不择食的。同命人也确实给出了多方面的有益的、非常实用的建议。如在出事后的一段时间内,在此极度敏感和脆弱时期,在婚姻关系和重大财产问题的处理上要保持绝对的理智。即便发生了什么矛盾和问题,至少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原状不变。

现在我也成了失独“老前辈”。我永远都不愿意学习以上的知识和积累上述所谓的“经验”达成“创伤后成长”。失独后我做过近十年的爱心志愿者,若非经历我的爱女的生与死,我绝不可能变成一个更体恤别人的人、更有同情心的传道者和志愿者。但如果可以让女儿起死回生,我会毫不犹豫放弃这一切。如果我能够选择,我愿意放弃这近十年来一路走来获得的所有精神成长和思想深度,做回十年前快乐的自己,快乐的父亲,一个快乐的、普通的教师。但是,我无可选择。

是的,我无可选择!正如对我产生了非同寻常帮助作用的历经人间苦难的奥地利心理学大师弗兰克所讲的以及他在无数次咨询中一直呼吁的:一些不可控的力量可能会拿走你许多东西,但它唯一无法剥夺的是你自主选择如何应对不同处境的自由。你无法控制生命中会发生什么,但你可以控制面对这些事情时的情绪与行动。我还非常赞成弗兰克如下的思想:“一个人不是万物中的一物,物是相互决定的。但人最终是自主决定。他现在成为什么——在天赋与环境的限度内——都是自主决定的结果。”我把弗兰克上面的话视为上帝箴言。

“人的可能性得以扩大”这样有些拗口和晦涩难懂的西方文法风格的语句和提法,其实翻译成我们失独朋友们所需要的通俗易懂的语言的话,那就是:你还可以快乐吗?或者还可以翻译成更为直白的语言:你还可以或有能力“过年”而不是“躲年”吗?答案和结论是:可以的!这是我得出的最重要的结论!!

04.

相信朋友们知道并且读过很多有关英雄的文章并深受感动。而我更喜欢以下对英雄的描写:英雄就是一个平凡的人在困难重重之时,需找到力量,锲而不舍;英雄就是知道生活的真相而依然热爱生活的人。

请允许我原文引用卡子沙龙主编红尘焱归在《寄语》一文中的话以为上述英雄定义的再一次的证明:“在遭受过灭顶之灾后,尚能感觉到这世界的温暖与善意,需要时间的打磨,更需要内心的改变。在孩子刚刚离开的那几年,我全然没有料到还能像今天这样,在经历过崩溃、麻木、浑浑噩噩,过了今天不管明天的日子以后,尚能以感恩之心对待生活。那样一个心灵裂变的过程,从不敢面对到接受,到重塑我们的信仰,不是三言两语所能概括,但终究,我以及许多和我有着同样经历的人们还是走过来了,我们必须趟过这悲伤的泥淖,重新拥抱属于我们的新生活。

其实每个人,都要面对生死之界,也要走过这生死之界。记着并怀念着已逝亲人带给我们的爱与美好,好好生活,让远去的他们放心,是人生的必修课。”

朋友们,在我看来,你甚至不需要从影片和文学作品中去寻找和定义什么是英雄,这就是英雄!

我还从本手册中42个失独父母的故事中读出了什么是英雄。他们的故事佐证和诠释了什么是生活中真正的英雄?什么叫做“借着意义的寻找,将自己超拔出来”?佐证和诠释了:尽管死亡夺走了我们的至亲,但在我们直至生命的终结前都不会停止的对至亲孩子绵绵不断的思念和无比的挚爱面前,“死亡是不会赢的”这样的提法不会成为一个悖论。

我们可以继续按照我们的方式,按照我们挚爱的孩子所希望的那样“过年”,而不是多年以后仍然陷入循环不休地“躲年”吗?或者说过年一定就是“过劫”吗?

不错,我们是曾经痛苦万分,至今也依然痛苦的失独父母。但我们依然有快乐的能力,依然有快乐的权利。周国平先生说得好:经历过巨大苦难的人有权利证明,没有被巨大的苦难所击倒,这不是耻辱,而是光荣!

05.

有朋友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孩子已去,满心的悲凉,只有“躲年”,怎么过年?这“过年”的定义是什么?等等。这当然是一个尖锐无比但却具有非凡意义的话题。

美国失亲朋友理查德先生写到:“2011年十月,以色列科学家丹尼尔·佘克曼获得诺贝尔化学奖。他发现了有一种晶体并不是按照自然所赋予的对称方式排列。佘克曼给这一类物质起名叫半晶体,是以非重复的方式排列,而这种排列方式之前被认为是不可能存在的。‘不可思议!’佘克曼在发现这一构造的物质时用自己的母语希伯来语惊叹道,‘这是不可能存在的物质!’很多年以来,科学家们一直拒绝承认这种半晶体物质的存在,因为这种物质的构造挑战了长期以来人们对晶体的认识。

正如科学家们拒绝半晶体物质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物质一样,我们所面对的世界,不能也不会理解失去孩子的父母的生活已经不再是常规的。人们希望,在度过一定的悲伤期后,我们能够回归我们原来的生活状态,工作,保持社会联系,履行各种责任。朋友、家人、同事并不明白,虽然我们看起来像晶体,但是我们其实是半晶体,我们不能恢复孩子离开以前那种稳定的,可以预测的,对称的灵魂。但是即便如此,半晶体也可以很美好,诺贝尔奖是这样评说的。”

是的,我们是失独人,我们就是理查德先生文中所写到的自然界中神奇的半晶体,但半晶体也可以是美好的。我们当中的许多人依然按照半晶体的方式,按照事实上被改造和重构了的过年方式在“过年”,虽然我知道那永远已经不是从前的“过年”。

怎样算是达到了被改造和重构了的“过年”标准呢?我知道这个问题分歧和争议是很大的。来自本手册第二部分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王建平所写《疏解心中的悲伤》一文中,有一段专业话语可以被看作是重要参考和标准。王建平教授说:怎么理解哀伤已经平复呢,平复意味着积极的概念,平复意味着感觉更好,平复意味着你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命运来操控你。平复意味着可以追求生命新的意义。可以带着记忆当中的伤痛,笑谈人生美好的记忆。平复意味着达到对哀伤情绪的领悟,进而可以随时面对这样的情感而不被其左右。平复意味着对他人的言行有更多的包容,因为你知道,那是因为他们还不能如同你一样有对哀伤的领悟。平复就意味着有一天你真的可以坐下来,和他人中立、客观的谈论你曾经经历过的哀伤。最重要的是,平复就意味着你掌握了如何直接应对人生所失的技巧。

我以为,无论以任何方式、无论花再长的时间、无论经历了怎样的挫折和失败,但是如果有一天达到了或是基本达到了上述标准,这个“年”依然是可以继续“过”下去的。这是本文最想表达的想法。

06.

我希望今年去美国时能够与之见面的一位失去了唯一孩子的母亲蕾茜·波特的文章和思想对于我们如何下一个被改造和重构了的“过年”定义会带来极富积极意义的思考。

蕾茜·波特女士在写给天堂中的女儿的信中写到:

“如果你曾经想知道我是否想着你,答案是我每一秒都在想你。你已经融入进我每一缕思绪,你的心跳和我的心跳融在一起,你的爱给我多一份气息。

如果你曾经想知道我是否想念你,答案是永永远远。有些天,思念很强烈,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思念渐渐柔和了,好似持续奏起的旋律,你的名字在我脑海中浮现。对你的记忆是我每天生活中的暗流,缓缓流淌。

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多么地想你。我希望你知道有时候想起你笑起来的样子,我会不禁泪流。我希望你知道有时候想起我们那些美好的回忆时,我会咯咯地笑。我希望你知道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我希望你知道,能够认识你,抱着你,爱你,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我希望你知道我可以为了你,付出我的全部,甚至更多。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曾放弃你,尽管死亡把我们分开了。我希望你知道当你离开的时候,你把我的一部分也带走了。我希望你知道你已经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希望你知道我在等待着那一天,当我可以把你抱在怀里,告诉你,你离开后的日子,世界是如何被撼动。

我希望你知道我现在还好。我希望你知道我不会让我对你的记忆里只有悲剧和失去。死亡不会赢的,你当然不允许它发生。也正因此,我也不会允许它发生。我不会被击碎到无法修复。我不会被摧毁,不会被永远地击垮。

因为你不希望我被击垮。你会希望我拥有充实的生活,深沉的爱,留下我对身边人的影响,就像你做到的一样。我答应你,我会站起来,尽管唯一能让我站起来的是想到你的笑。”

蕾茜·波特女士的文章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按照心理学专家的名词,我是一个“悲剧乐观主义者”,这当然对我是极其有益的。同时,我也从众多中国失独父母所写的同类型文章和所知道的太多的故事中得出一个过去完全无法想象而今天却十分确切和不会动摇的结论,那就是:我们依然有理由、有权利和有日益增加的能力和应付人生困境的经验,带着人世间不可战胜的对孩子的爱去“过年”。

2019年7月5日 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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